作家專欄紙飛機的故事生活

我確信這世界是由故事所組成,故事就是我的生活--我在生活裡找故事,在故事裡找生活。申惠豐,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助理教授、《紙飛機生活誌》總監。

伊甸園(二)

發表時間:2017-12-13 點閱:1916

認識詩人,是在某個頭獎彩金已累積12億的傍晚。他腳下踩著藍白拖,騎著一台變速腳踏車,穿著粉紅色的POLO衫,搭著一件仿NIKE的夜市牌運動褲,進到店裡,一屁股就坐到我旁邊,拿著號碼單,用一種十分虔誠的態度,思考著數字的搭配。阿廖看見詩人光臨,從櫃檯衝了出來,用輪椅撞了一下我坐的板凳,興沖沖的跟我介紹,身旁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人。

 

詩人於我如奇獸,彷彿是活在《哈利波特》魔法世界中的人物,事實上,我連「詩人」這個詞的確切意涵都不太搞得清楚,詩人究竟是一種身分?一種職業?一種擁有某種特殊技能的人?一種不同於「尋常人」的另一種人?但無論如何,眼前這位「詩人」,著實讓我對這兩個字帶著些失望,心中浮起了「喔!原來這就是詩人」的破滅感。我從來也沒見過所謂的「詩人」,我的生活交友圈中,幾乎沒甚麼機會可以認識這類「奇特身分」的人,我的朋友大多是普通的上班族,領著絕對令人心酸的死薪水,過著希望與世無爭但卻又爭個不停的苦日子。

 

就說我的朋友小伍,都三十好幾了,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下一份工作可以做長久一點,他也算是我們廢物圈中的奇葩了,什麼工作都做過,賣過保險,開過計程車,有段時間趕流行做過一陣子UBER的司機,在便利商店打過大夜班的工、餐廳端過盤子、路邊發傳單、幫建設公司在路邊舉過牌子,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一家保全公司,在某個大樓裡當夜間保全,生活才開始有些穩定。

 

就這樣,人生沒有別的理想了。對小伍來說,日子顧得上三餐,不必一天到晚跟朋友、家人調頭寸,日子渡得過,這樣就很好了。「光是這樣就很難啊!」小伍說,他心頭最大的疑惑是,為什麼別人過起來理所當然、簡簡單單的日子,他卻要如此費盡心力卻又求之不得。他去算八字、卜米卦、問塔羅,能拜的神壇,能找的神算,能問的仙姑,一一走訪,小伍自覺自己的努力並不輸人,不是後天不足,肯定是先天失調,但每個人都說,他的大運將至,切莫著急,要耐心的等。

 

我們每個人都明白,人要活著,就得為自己找點希望,問神是一種,買樂透是一種,總之能暫時騙過自己壓在心頭厚重的不安定就行,所謂的希望,不就是找一件事情去相信,讓自己在生活的揣揣不安中,說服自己這一切的悲苦喜樂都是合理的,都是必然的,都是通往伊甸園的考驗與挑戰,不這樣做,我們一步都走不下去,一秒鐘都活不了,「事情總是會過去的」、「難關總是會度過的」、「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」,那些樂天知命,正向思考的言論,小伍會說:「他媽的,來過過我的日子,看這樣的鬼話你說不說得出口!」

 

我們的日子,有著強烈的不安定感,過的如履薄冰,如驚弓之鳥,就像小伍說的,心頭從來沒有舒坦過,像活在戰場上,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小心謹慎,緩步的穿過寧靜的叢林,時時注意腳下是否踏到了地雷,眼觀四面,耳聽八方,一點點異樣的聲響,都會讓你的心跳加速,沒人知道,下一秒你會否就此中彈身亡。小伍才三十幾,看起來卻像五十多,每回見著他,他總是苦笑著說沒辦法,每天的心跳都破表,身體裡的血像暴漲的溪水,狂奔不止,習慣性的緊繃,深怕一個不留意,那些你僅有的,或者你以為你擁有的事物,都會在一瞬間消失,「我們還剩下什麼呢?」小伍說:「就是只剩這麼一點點,我才更要緊緊的抓住啊!」,我們都知道,就算只想抓住僅剩的一點點都很艱難啊!

 

現在有位「詩人」正坐在我的身旁,我很好奇,詩人的世界長的甚麼樣子,會不會小伍其實也是個詩人呢?

 

詩人專注的畫著投注卡,沒有理會阿廖在他身旁過動般的手舞足蹈,我不得不說,詩人畫卡的神情,是我見過最「複雜」的一種。在這裡,大多數的人,都直接走向櫃台,請阿廖電腦選號。為數不多的人,會坐在阿廖精心布置的圓桌上,拿起號碼卡,自己選號,不過大多也是直覺式挑號碼,畫一張卡的時間不過幾十秒,而我以及其他一些廢物常客,則是反正沒事幹,像小學生寫作業一般,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畫格子,然後挑出一張最喜歡的「作品」交出去。但詩人不一樣,他的神情若要形容,真的只有「脫俗」或著「自成一格」可以形容。

 

他拿起插在POLO衫口袋上的鋼筆(我第一次看人家用鋼筆畫投注卡),亮黑色的筆身,霧銀色的筆蓋,筆蓋上雕飾著複雜的花紋,極有質感,看起來要價不菲。詩人脫下筆蓋,筆頭在燈光的照耀下呈現極為刺眼的銀亮。他一連拿起五張投注卡,鋪排在他眼前,拿鋼筆的手,一動也不動,閉目,像在尋求某種天啟一般,神聖的連阿廖都靜了下來,幾分鐘過去了,詩人還是沒有動作,阿廖在我耳邊輕聲地說,他正在「寫詩」。